香事之韵

中土香事原有着久远的传统。一是礼制中的祭祀用香,《诗大雅生民》:取萧祭脂,其香始升,上帝居歆,即言熏燃蒿草和动物脂肪,使...



 中土香事原有着久远的传统。一是礼制中的祭祀用香,《诗·大雅·生民》:“取萧祭脂”,“其香始升,上帝居歆”,即言熏燃蒿草和动物脂肪,使气味上达于天,祖先神灵于是安而飨之。二是日常生活中的焚香,即焚于室内,以祛秽气;熏衣与被,以取芳馨。魏晋南北朝时期随佛教东传的香事之种种,不过是融入本土固有的习俗,而非创立新制。至于两宋香事的兴盛发达,却是与高坐具的成熟密切相关。其时士人的焚香,原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后世看得是风雅,而在当日,竟可以说风雅处处是平常。元代出现线香,香事里便有了“快餐文化”,不过追求古法与古意的一脉,却始终不曾断绝,直到明清。
 

检视中土香事发展演变之大略,有两条或并行或交叉的主要线索,一是香料的变化,即由草香而树脂香,而合香,而线香。二是香具的变化。影响香具变化的因素也大致有两项:其一与香料相关;其一与用途相关。后者便是以供养具与日常生活用器之别而有了香炉的式样和风格之不同,或者说俗与雅之别。设于寺院为公众所用者,自然不以雅为标准,且尺寸不会太小;设于桌案为士人所用者,当求古朴典雅或清俊秀逸,尺寸一般不大。

 

焚香以求雅韵,即把它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大约自唐代始,至于宋人,则把香事的日常化、诗意化推向极致。香炉的集大成便成于两宋,传统式样也多在此际完成它最后的演变,并且新创的形制几乎都成为后世发展变化的样范。在与此相关的香料史中,宋人也刚好是处于承上启下的位置,因此在一片琳琅满目的器具中,我们看到的是两宋士人生活中与诗词相依偎的雅韵风流,这是现代生活中几乎消失殆尽的气息。

 

宋代士人视焚香为日常,燕居而求幽玄的清境,实少它不得。而彼时之香,举水沉,可概其要。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中《志香》一节所述种种,对沉香的品评正有它独特的角度,即优劣高下之标准并非基于“常程祭享”,而是士人燕居之焚香。“沉水一铢销永昼,蠹书数叶伴残更”(刘克庄《身在》),怡神涤虑,澹志忘情,皆是其境界,虽然未必真的是怡,是忘。 南北朝时期沉香已经入药,成书于此际的《雷公炮炙论》说:“沉香,凡使须要不枯者,如觜角硬重沉于水下为上也;半沉者次也。夫如入丸散中用,须候众药出,即入拌和用之。”作为香料,它也被当时的合香家引入香方。《宋书》卷六十九《范晔传》录有范晔撰《和香方序》,其评说香料的品类与性能,所举便有沉香,即所谓“沉实易和,盈斤无伤”。同时代咏及沉香的名篇是清商曲辞《读曲歌》中的一首:“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不过这时候合香所用,仍以藿香、零陵香、甘松、郁金,艾纳、苏合、安息、麝香为多,即如《和香方序》所举。

 

沉香在唐代更加引人注目。土产的白木香即海南香作为土贡,唐代已列入制度。不过海南香真正为世所重是在宋代。宋人重沉香,和合众香制作香饼,水沉也是核心,而主要取用的是海南沉。发达于南北朝时期的合香技艺,许多配方原是得自佛经,施用于中土之后,又加入了自己原有的药草炮制的经验,其实二者之间的道理本来相通。调和众香制作香饼,从两宋诗文描写和文献记载中的香方来看,基本原则与现代调香工艺多有相通。合香所使用的原料,不外三类。其一,构成主体香韵的基本香料,如水沉,白檀香,降真香;其二,用作调和与修饰的一类,如甘松,丁香,藿香,零陵香;其三,用作发香和聚香的一类,如艾纳,甲香,龙脑,乳香,安息香或金颜香,麝香,龙涎香。所谓发香,即令各种香料成分挥发均匀;聚香,便是使香气尽可能留长。而宋人艳称的“龙涎香品”或曰“古龙涎”,也不外水沉为本,杂以脑麝香花而制成的合香。为宋人所喜者又有“蒸沉”,即用蒸馏香水的方法薰制水沉,以调配出个性化的香气,如柚花沉、玫瑰沉、桂花沉。杨万里《和仲良分送柚花沉三首》有“薰然真腊水沉片,烝以洞庭春雪花”,“锯沉百叠糁琼英,一日三薰更九烝”。春雪花,柚花之色也;“锯沉百叠”云云,便是张世南《游宦纪闻》中说到的香木作片,在锡制的小甑里,叠花一层,叠香一层;“一日三薰”句,则《纪闻》所述之蒸花。诚斋诗《红玫瑰》“别有国香收不得,诗人熏入水沉中”,用作熏沉的办法也应如是。类似的办法宋人发明了不少,见诸吟咏者又如向子 《如梦令》,词前小序所谓:“余以岩桂为炉熏,杂以龙、麝,或谓未尽其妙,有一道人授取桂华真水之法,乃神仙术也,其香着人不灭,名曰芗林秋露。”可知诗人制作的是桂花沉。

 

总之,随佛教东传而来的合香之法,至于两宋,已经完全本土化。本草学的发展此际达到一个高潮,园艺学的发达也可谓空前。芍药、牡丹、梅、菊、兰等各有专谱,传统植物的研究自不待言,对许多外来植物也早有了很确切的认识。博物、多识、格物的空气里,“更将花谱通香谱”,乃是必然,它因此成为宋代合香的重要特色之一,也是两宋香事的特色之一。宋代士人之焚香,追求的不是豪奢,亦非点缀风雅,此中更没有仪式化的成分,而是本来保持着的一种生活情趣。

 

元代出现线香之后,线香并没有就此取代传统的沉香、合香,亦即香饼或香丸,沉、降、檀等上品香料依然是宫廷以及贵胄之家的香事常用之物,由故宫所藏清代香料,尚可略窥其盛。两宋香事之清韵,始终是明清士人力求保持的雅尚。不过从一个大的范围来看,寻常所用究竟以线香为多,大众化的佛事活动更是如此。

 

进入现代社会,香事被国人遗忘了好久,而昔日它入传东瀛,却得以长久保存下来,且焚香方式颇有宋代遗风,不过最大的改变是内涵已经完全本土化,即如同茶事成为“茶道”一般,香事也成为日本的“香道”,中土所无的仪式化,至此成为“香道”中的主旋律。遗憾的是,在近年中国的“香文化”热中,“香道”之称却格外叫得响。说是“数典忘祖”或稍嫌言重,然而如果不去追索中土香事发展演变的始末源流,不解两宋士人平居日子里的焚香之真味、合香之情趣、诗词往还传递之情愫、更不必说与此相关的各种故事。在一片“香道”声中,所谓“香文化”,究竟还有多少自己的“文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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